一时天地间落针可闻,两人呼吸间的蒸蒸热气吐纳出又瞬间融散于寒风,
氛围安静到有些诡异。谢恒看着她,目光里的探究毫无掩饰。
故而亲眼看到李满禧脸上的沉静瞬间变为惶恐,眸底却依旧澄澈干净,
受惊小鹿一般水亮的眼睛看着他,嗫嚅着不知道说什么。过了片刻,
那张素净的小脸上又浮现出淡淡的羞愤,被人看轻的羞辱。谢恒抿了抿唇,刚要开口,
突然听见她怯怯小小的声音入耳。“奴婢不敢,这就退下。”她小心放下手里的猫崽,
站起来的时候有些急,瘦弱的身形晃荡两下,又倔强地站直了,福了福身,转身走得飞快,
丝毫没给他说留步的机会。青绿色的袍角转过假山,消失在茫茫夜色中,跟个孤影似的。
谢恒垂眼看了看脚边那只遗留的灯盏,眸色深深。一连几日,他都被朝事所困住在书房,
连后院都不曾踏足。眼瞧着临近年关,宫里诸事繁杂,圣上器重他,
所幸将一干琐事都堆到他身上,他也是焦头烂额。今儿天擦黑才从宫里回来,
沈林将小厨房刚烘好的小鱼干端上来,咽了咽口水,“王爷,膳房新制的吃食,您尝尝?
”谢恒扭头看了眼,笔头继续舔了舔墨落在纸上,划出沙沙的响动,“太腥,端下去吧。
”沈林“哦”了声,“我这不也是看您整日用脑,想着给您补补。”谢恒哼笑一声,
没说话了。许是烹鱼的香气顺着南窗飘了出去,原本寂静的假山下忽而响起一声猫叫,
又惊动了一窝猫崽,一声一声地此起彼伏。沈林探头出去望了望,嘴上嘀咕,“唉?
王爷你这窗子底下有野猫呐!”谢恒愣了下,抬头意味不明地瞧他一眼,
“还是你这个差事当得好,连我书房窗下窝了猫都不晓得。”沈林挠了挠头,讨好地傻笑,
“我这就去挪走。”谢恒继续写字,淡淡地“嗯”了一声。眼看着沈林将要跨过门槛,
谢恒叫住他,“等等。”沈林回头看了眼,谢恒修长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桌面,
想了一会儿起身绕过桌边,“本王去看看。”屋外风骤雪急,越往湖边上走越觉得湿冷透骨。
走近了才看到那窝猫躲在岩石角落,身上裹着的那些毛茸茸的小衣裳被水汽浸湿,
冻成了冰块似的。沈林打着伞,探头看了眼,“王爷,这些天杀的洒扫奴才,
天天就知道躲懒,怎么放这些新生的猫崽在这儿受冻,又吵着您。”谢恒没应声,蹲下身来,
其中一只通体纯黑的小猫跌跌撞撞朝他脚边爬,大概是腿冻麻了,一个踉跄栽倒在他袍角上,
整个倒栽葱一般后肢升空。谢恒笑一下,伸手将它抱起来举到眼前,
猫儿那双黑漆漆的琉璃一般的眸子可怜巴巴地看他,轻轻“喵”了一声,跟讨好他似的。
不知怎么的,谢恒突然就想起了那天晚上那个小女使,也是这样一双透亮单纯的眼睛。
他顿了顿,将猫儿拢进怀里,提步往书房走,“给它们制个窝,这只我带到书房养。
”沈林忙打步追上,“是。”走了几步,猫儿还窝在他怀里,谢恒抬手替它挡了点风,
“去侧夫人那儿看看。”“是。”……消息传到漪澜轩的时候,李满月正在看府里的账簿。
谢母向来是个敢于放权的人,也不像旁的婆母那般死要抓住中馈之权,
所以李满月这进门不久便开始慢慢接触府中掌家之事,她看了账本子,
欣喜之余也在感慨谢家真是家大业大,光是田产铺子都近乎是李家的五倍不止。
她合上账本子,按在胸前,心快要跳出胸口,有些不敢置信,
“这么多的钱果真交到我手上了?”葛妈妈立在一旁,乐呵呵地点头,“既然谢夫人说了,
自然不会有假。”她抿了抿唇,想起自家主母在府上管家的繁琐人情,
终究还是规劝道:“谢府是王府,行事更需慎重,侧夫人您一定得十足小心。
”李满月点点头,觉得浑身热血都往脑子上冲,一心想做好这门差事,好让满京里看看,
她李满月可是在王府里管家的人。得了谢恒要过来的消息,院里有条不紊地置备起来。
葛妈妈有些犯难,“狸奴病了,今儿恐怕……”提起她李满月就有些生气,脸色阴沉下来,
口气也不大好,“又不是必须得她,我……”“不行!”葛妈妈回绝得干脆,
“今日没准备汤药,若是在床第间被发现,恐怕不好收场。”李满月一张脸气到通红,
声音不自觉大了些,“我怎么不成,我才是王爷正经的侧夫人!
”她早就烦了这种被人顶替的人,搞得她成了见不得人的那一个。“是是是,您才是,
只是如今情势不稳,咱们还是小心为上。”如此盘算说服片刻,
李满月妥协道:“我同他说今日不能侍寝便是。”葛妈妈欣慰一笑,“如此才好。
”离通传不过半柱香的工夫,谢恒如约而来,李满月兴高采烈地去迎,
绕过屏风的时候被狠吓了一道,整个人身子不稳往屏风上倒。“王爷……啊!
”谢恒怀里揽着一只纯黑的狸猫,躯体很小,团成一团缩在他怀里,
差点跟他的大氅融为一体,这样更显得那双眼睛滴溜溜的清亮。谢恒也被吓到了,
微微蹙起眉,“怎么了?”李满月被左右扶住,恢复了点仪态,掸了掸裙上的褶皱。
“王爷海涵,我……怕猫。”看来那个小女使所说果然不虚,谢恒没说什么,
将小黑猫递给沈林,“抱下去喂点吃的。”沈林抱过去便打了帘子出去,
屋里一时之间只剩他两个和贴身伺候的女使。谢恒坐下时不动声色四周扫了眼,
目光在堂下添炉子和布茶的女使脸上划过,轻咳了声问:“近日府中生病的下人多,
侧夫人也要多注意些。”李满月心里热热的,白皙的小脸上浮起一点粉红,“王爷说的是。
”两人新婚燕尔,乍然共处一室竟然无话可说,谢恒垂着眼默默饮茶。
李满月看了眼堂下女使,强行接话,“我屋里这两日便病了两个个丫头,
昨个在我跟前伺候的时候咳个不停,幸好没给王爷碰上,万一染上,岂不是要耽误王爷公务。
”谢恒心里“咯噔”一声。果然,那日看她穿得单薄,今日又不在屋里当差,想来是病了。
他点了点头,淡淡开口,“听闻母亲已将中馈交托给你,王府人多事杂,你多费心。
”李满月听得心热,柔了点声音给他续茶,再想温存的时候谢恒不动声色避开了。
李满月一怔,都没来得及和他说出不能侍寝的托辞就看他起身:“还有公务要忙,
你早点休息,不必等我了。”看他优越身形毫不留念地步出去,
李满月简直觉得那腔忧愤快将她燃烧殆尽了。她挥手扫落桌上的茶盏,
愈发觉得这一切都是李满禧造成的。沈林重新替谢恒披上大氅,小猫重新回到他怀里,
舒舒服服地找了个位置窝在他心口。沈林看王爷魂不守舍,能察觉出他身上的浮躁,
有些不敢说话。就这么跟着他绕了个大圈,谢恒在湖边停下,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,
“若是一个人白天和夜里感觉不同,会是什么缘故?”沈林一时没反应过来,
“王爷说得是谁?”谢恒自己站了一会儿,手在猫崽身上平缓地顺着,
自己否定道:“不可能。”说完就大步朝书房走去。这个晚间又开始下雪,
天气又骤然冷了几分,睡在漪澜轩下人房的李满禧硬生生扛着冻,
烧得昏天黑地差点在此含恨而终。